砼与酒
工程师们的生活,大抵如此:白日里与砼为伍,黑夜里与酒作伴。砼是沉默的,酒却是喧嚣的;砼是坚硬的,酒却是柔软的。这两样东西,竟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。
砼之为物,不过水泥、砂石、水三者相混,经过搅拌、浇筑、养护,便成了高楼大厦的筋骨。工程师们日日与砼相对,量它的强度,测它的坍落度,看它在模板中慢慢凝固。砼不会说话,也不懂得诉苦,只是默默承受着压力,支撑着那些冠冕堂皇的建筑。而工程师们,也渐渐变得如砼一般,沉默而坚硬。
我见过一个工程师,姓张,人们都唤他张工。他每日清晨便到工地,戴着那顶泛黄的安全帽,在钢筋与模板间穿行。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,皱纹里夹着洗不净的水泥灰。他说话很少,只在必要时吐出几个简短的字:"这里加筋","那边拆模"。工人们都怕他,因他眼睛极毒,一眼便能看出哪里的砼配比不对,哪里的钢筋少绑了一根。
到了夜里,张工便换了一副形容。他脱下工装,洗去脸上的尘土,坐在工地旁的小店里,要一瓶白酒,自斟自饮。酒过三巡,他的眼睛便活泛起来,话也多了。他常说:"这砼啊,看着死物,其实有灵性。你待它好,它便坚实;你糊弄它,它早晚要你的命。"说罢又饮一杯,眼中闪着异样的光。
有一回,他喝得多了,竟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《唐诗三百首》,翻到一页,结结巴巴地念道:"'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'……我年轻时,也想当诗人的。"说罢大笑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旁人只道他醉了,我却分明看见他眼中有一丝未曾磨灭的东西。
工程师们偶尔也会谈起诗和远方。在酒酣耳热之际,他们会说起年轻时读过的书,梦想过的生活。有人说想去西藏看雪山,有人说想写一本小说,还有人说要开一家咖啡馆,每日闻着咖啡香,不再闻水泥味。但这些话,第二日酒醒后便无人再提,仿佛从未说过一般。他们又戴上安全帽,回到砼的世界中去。
张工后来死于一次事故。一块未凝固的砼从高处坠落,正砸在他头上。人们说,他死时手里还攥着那本《唐诗三百首》。出殡那日,工友们在他的灵前倒了一杯白酒,说:"张工,喝一杯再上路。"
砼依旧沉默,酒依旧喧嚣。工程师们的生活,大抵如此。他们用砼筑起了这个城市,却把自己埋在了里面。偶尔在夜深人静时,他们会想起那些未曾实现的梦想,如同想起一个遥远的、陌生的自己。
然后,天亮了。(杭州余杭:王怀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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