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如书，这话听来颇为风雅。书有厚薄，人生有长短，皆可一页页翻阅。然而细想起来，人生之书却与架上那些装帧精美的册子大不相同——它不能重读，不能折角，不能批注，甚至翻过的页数也常常记不清楚。童年那几章，尚未细品便已翻过；青年篇幅，恍惚间竟已读毕；中年章节，正读得吃力，却发觉书页已去了大半；待到老年，便只剩薄薄几页在指尖摩挲了。

　　人们常说"慢慢读"，然而"慢慢"二字何其奢侈。童年时，日子是蜗牛爬行，一日长似一年；中年后，岁月却成了脱缰野马，一年短似一日。时间这东西，原是个欺软怕硬的，你愈是畏惧它流逝，它愈是奔腾得欢快。那些"来不及细算"的岁月，恰如指缝间的流沙，握得愈紧，流失得愈快。童年丢了，青年没了，并非真的"无声无息"，而是我们读得太匆忙，连墨香都未曾嗅得真切。

　　世人多爱说"珍惜眼前"，却少有人明白何为真正的珍惜。珍惜不是紧握，不是固守，而是如品茗般，让每一口的滋味都在舌尖停留片刻。我曾见过一位老者，每日清晨必要在窗前静坐半小时，观云听风。问他缘故，答曰："年轻时总以为来日方长，现在才懂，所谓'眼前'，不过是这一缕阳光，一阵微风罢了。"这般珍惜，不是刻意为之的仪式，而是渗透在骨子里的从容。

　　"活在当下"四字，已被说得滥了。多数人的"当下"，不过是身体的在场与心灵的缺席。办公室里敲着键盘，心却飘在昨日的争吵；餐桌上举着筷子，神却游在明日的会议。这般"活着"，与行尸走肉何异？真正的活在当下，应是五感皆醒，如猫捕鼠时全神贯注的状态。吃茶知茶味，行路觉路况，说话明话意。此般境界，说来容易，行之极难。

　　至于"保重身体"，更显出人生的悖谬。少年时挥霍健康，如挥霍不尽的财富；中年后修补身体，如修补漏雨的茅屋。我曾见一位事业有成的商人，四十五岁上便得了重病，病榻上念念不忘的竟是年轻时错过的日出与散步。健康这东西，拥有时不觉其贵，失去时才知其珍。而身体的衰败，往往不是突如其来的灾难，而是日积月累的疏忽。

　　人生这本书，最残酷处在于不能重读。童年那章写得再潦草，也无法润色；青年篇中有再多遗憾，也不能修订。我们唯一能做的，便是在翻过一页前，将上面的字句看得真切些。不必追求读得多，而要追求读得深；不必计较篇幅长短，而要在意墨迹浓淡。

　　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照在书页上，字迹显得有些模糊。我揉了揉眼睛，忽然明白：人生这部书，重要的不是读完了多少页，而是有多少文字真正映入了心底。那些被阳光镀上金边的句子，才是抵御时间侵蚀的真正财富。

　　书终有读完的一刻，但只要某个段落曾让你心头一颤，便不算白读。（杭州余杭：王怀海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