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区里的跑道在晨光里铺开，老张踏着熟悉的节奏，汗珠顺着鬓角滚落，砸在水泥地上，洇出深色小点。另一头，老李的窗子紧闭，窗帘纹丝不动——他昨夜又在小酒馆里消磨了半宵，此刻怕是鼾声正沉。

　　老李那间小酒馆，夜晚才是它的正午。灯亮起来，老李便端坐在柜台后，面前一只小酒杯，琥珀色的液体晃漾着微光。酒气氤氲，几杯下肚，他脸上浮起一层油亮的红晕，话匣子也猛地敞开，嗓门高亢起来，拍着桌子讲那些翻来覆去的老故事。那酒液滚入喉咙，仿佛真能暂时冲淡生活里那沉甸甸的盐粒，带来几分轻飘飘的浮力。

　　老张跑完步，有时也踱进来坐坐。老李必定眯缝着眼打趣：“老张，跑得一身臭汗图个啥？不如来两杯实在！”老张只是指指老李那日益鼓起的肚腩，笑而不语，自顾自点一杯清水。

　　日子如常，直到老张那个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带了女朋友回来。女孩青春靓丽，两人坐在老张家的小客厅里，那点亲昵劲儿藏也藏不住，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气息。老李照例踱进老张家，一眼瞥见这光景，啧啧两声，对老张挤眉弄眼：“行啊老张！你家这小子，深得他爹真传嘛！老张家的‘运动’秘方，看来是传下来了！”

　　老张脸上掠过一丝被年轻人撞破的赧然，随即又绷紧了脸，哼了一声：“瞎闹！年轻人，净整些没用的。”

　　那晚，老张破天荒也坐在了老李的小酒馆里，面前也摆上了一小杯白酒。老李乐呵呵地给他满上：“咋啦老张？今天有喜事？”

　　“喜什么？”老张端起杯，抿了一口，一股暖流直冲下去，他咂咂嘴，“看着小的们腻歪，心里……怪闹腾的。”

　　“闹腾？”老李拍着桌子大笑起来，“老家伙！那是眼馋！是酸！”他给自己也满上，酒杯碰在老张的杯沿，发出清脆的一声，“来，咱哥俩也‘运动运动’！第一杯，敬咱这老胳膊老腿还能动弹，跑得动步，喝得下酒！”

　　老张也笑了，仰头干了。

　　“第二杯，”老李又倒上，眼里的光有些迷离，“敬那玩意儿——”他朝老张家的方向努努嘴，“那‘迷魂汤’！管它有用没用，让人心里头扑腾扑腾跳，也是本事！”

　　两杯酒落肚，话也稠了，笑声也大了，那些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东西仿佛暂时被抛开了些。老李的脸红得发亮，他凑近老张，声音低了些，带着点醉意：“老张啊，说到底，咱俩的‘运动’，跟小的们那‘运动’，图个啥？不都一样？跑步出汗，喝酒暖身，谈情说爱……嘿，不都是跟这没滋没味的日子较劲儿吗？都是为了在这不咸不淡的年岁里，给自己找口喘气的活水，寻点滚烫的滋味儿！”

　　老张没说话，只把第三杯酒慢慢倒进喉咙。酒馆里灯光昏黄，映着两张泛红的脸，也映着窗外沉沉夜色。远处，那跑道在路灯下泛着微白的光，静静等待明日晨跑的脚步。

　　跑道上甩开的何止是汗水，酒杯里晃动的又何止是酒浆？它们都是肉身在时光重压下，挣扎着发出的、对抗沉闷的微响。日子长如流水，幸而总有人固执地往里面投下石子，惊起一圈圈活着的涟漪。（杭州余杭：王怀海）